下班回家，坐在365路公交车上，看见路边的玉兰已经盛开。几天前绿化带中才有零星几点迎春花探出头来，不过短短几日，杨树的花序已经长得老长，柳树绿

了，山桃开了，转眼玉兰也开得这样好了。
一年又一年，春天的脚步是越来越匆促了。犹记得孩子还待在我肚子里的那个春天，我们住在一所学校里。我带着第一代的数码相机，整天在校园里游荡，捕捉

新发现的春光。荒岛的水边迎春探头探脑地冒出几朵，第二天花儿们就呼朋引伴，闹嚷嚷地开了一大片，把枝条沉郁的绿色遮住，只看见金灿灿的一片。缓坡上

的山桃开了，绿色花萼的清新，红色的娇嫩，柔软的花瓣让人不忍碰触。荷塘边的柳枝绿了，象垂下的帘栊一般，我喜欢坐在水边，隔着柳枝看柔柔的水波中锦

鲤悠闲地游来游去。接着登场的便是榆叶梅了，粉色的花朵挤挤挨挨，不光开满了枝条，连树干上都是。单瓣桃花是粉色的，碧桃却嫌红色不够它挥洒，不但花

色浓郁，连叶子都是紫红色的，不知它名中的碧字从何而来。原来银芽柳的花枝并不总是我们在花店里看到的那样，花序也可以长的很长，象毛毛虫一样。先开

花的树开始长叶子了，风一吹，花瓣雪一般地飘落。海棠、樱花边长叶子边开花，粉的、白的花朵或依着枝干，或低着头，娇羞无限。紫丁香、白丁香的花朵也

缀满枝头，风一吹，送来浓郁的香气。枫树也是开花的，小小的淡黄色花朵藏在叶子后面，虽然小巧，却挺精致。天慢慢热起来了，花的颜色也越来越艳丽，芍

药开后牡丹也开了，深深浅浅的红，浓艳的紫，硕大的花朵昂着头，迎着看花人的目光一点也不怕羞。鸢尾的叶子像折扇的扇子骨，紫色的花朵像蝴蝶飞。月季

的颜色太多了，白色的像玉琢出来的，粉色的像绸缎一样细腻，大红的火一样热烈，酒红的浓郁醉人，还有那渐变色彩的花朵，每一朵花都不一样，值得驻足细

赏。合欢细碎柔软的羽状叶子像梦一样，细碎柔软的粉色花朵更是像梦一样。就这样一天天、一步步地走在春光里，孩子也慢慢地长起来，这一场花事是他和我

一起欣赏的。
第二年的春天，他每天都闹着要出门，指着路边的花儿、枝头的鸟儿、水中的鸭子咿咿呀呀。后来，他会在草地上寻找蒲公英的绒球，却不舍得损伤它的茎，只

是跪下来，偏着头，帮它把种子吹向远方。再后来，他也端着相机，半蹲着，用微距模式去拍郁金香、风信子。路过的人看见他煞有介事的样子，不禁乐了，他

成了看花人眼中的风景。以后的岁月里日子越来越快，倏忽之间，他已经长成了十二岁的小小少年了。
我的童年在乡下度过，记忆里不曾有多少花事。只记得每年春天，从泡桐树下经过，总能闻到一股甜香，淡紫的钟形花朵从树上落下，吧嗒吧嗒，象雨滴砸在地

上。我十二岁时，在一家乡下的中学读书，学校没有围墙，课间能跑到田野里疯玩。刚上植物课时，我们总是采集野地里的花来问老师叫什么名字。其实找来找

去也不过是那么几种罢了。蒲公英我们是认识的，一种紫色的小花同学们不认识，老师也犯了难，这些野花哪里登得上大雅之堂，书上不曾讲过，老师也不认识

。成年后偶然在图书馆找到一本书，专讲中国常见野花，才解开我多年的谜团。原来它叫堇花，和三色堇是亲戚。
乡下的生活是一成不变的，这年的春天，学校居然组织去古隆中春游，虽然只有区区几十里地，对我们来说却是头一遭。一个班一辆敞篷卡车，只能站不能坐，

七八十号人整整齐齐地站着，把车厢挤得满满当当，活像捆扎好的干柴。车子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前行，风迎面呼啸而来，让人睁不开眼睛。我们努力眯着眼

看沿途的风景，不过是道旁成列的杨树，平坦的农田，间或看见小小的村庄，农民扛着锄头走在田垄上，老太太坐在院子里洗衣。一个院子里居然有一抹粉色，

离近了才看出是棵小小的桃树。想看得更清楚些，车子却很快把树、院子、村庄抛在后面。不过几秒钟，那撞入眼帘的一抹粉色却牢牢地留在我的记忆中，成了

我对春天最初最深的印象。
高中时每间教室的前面都有一个花坛，里面种着菊花。老师说花坛里开几朵菊花就有几个人能考上大学。我们班的花开得最盛，六十多人的班级，菊花开了一百

多朵。果然我们班是历年来所有班级中高考成绩最好的。当年的学子如今分散到了全国各地，不知还有几人近年回到过母校？当年呕心沥血教育我们的老教师不

知还有多少健在？
大学在闹市，寸土寸金的地方，学校所谓梅园、樱园，不过是六七棵花树加上一两块美石而已，像盆景一样。这几株花树承受了学子们多少欣赏的的目光啊。我

最喜欢的地方还是碧珠长廊，从下面走过时，葡萄枝叶的影子印在身上，象淡墨水彩画。人走着，影子在身上跳来跳去，象小精灵在和我们玩耍。
寄生虫课实习是去东西湖采集钉螺标本。一下车，我们就被大片大片的紫云英镇住了，绿茵茵的草地、粉红色的花朵无边无际。我们贪看风景，几乎忘了自己在

血吸虫疫区。
实习的医院在中山公园旁边。每个大城市都有个中山公园吧，这个公园好像是苏联风格的，厚重、庄重，却也有一条窄窄的水道蜿蜒其中。春天的时候迎春花临

溪照影，蔷薇花参差披拂。下班后我们总要到公园里去散散步。
到北京后关于花的记忆就多起来了，玉渊潭的樱花、大觉寺的玉兰、元大都遗址的海棠、中山公园的郁金香、圆明园的荷花……当然还有植物园，四月里每天都

有盛大的花事，桃花、樱桃、海棠、丁香、牡丹、郁金香，这里简直是花的海洋。蜜蜂们总是闹嚷嚷地闯进我们的视线，间或有蛱蝶款款飞过。
坐在车上，我在花的记忆里穿过几十年悠长的时光，走过了乡村、城市和大都市。现在，睁大眼睛新奇打量世界的十二岁孩子，已经不再是我，他也不再需要坐

着敞篷卡车才能看见外面的世界。到站了，我下了车，走出了时光隧道。回家，牵着那个十二岁的小小少年，走进又一场渐深的春光、又一场盛大的花事中。